辞职去看球

我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小学时便对足球产生了浓厚兴趣。我们班级里的小伙子们总在操场上踢球，无论男孩女孩全班同学都爱看球赛，大家常常一起翻阅足球类刊物，交流比赛情况，谈论各个知名球队，那段时光是极为珍贵的少年记忆。

我在中学时期是上世纪90年代，那时候人们主要关注俱乐部之间的比赛，当时国内最热门的是意大利甲级联赛，不仅因为这项赛事的竞技水平在欧洲最为顶尖，而且当时中央电视台主要转播意甲和德甲，后来才逐步增加了西甲和英超的转播内容。

我清楚记得有个意大利足球员名叫罗伯特·巴乔，年龄比大名鼎鼎的马拉多纳稍小一些，我认识他时，他已临近结束运动生涯。我还清楚记得，后来重播1994年世界杯，意大利队与巴西队进行决赛，他错失了一个点球，让意大利队彻底失去了夺冠机会，电视画面捕捉到他孤独的背影，显得十分凄凉。后来我前往意大利，特意去过了他的出生地。

2002年，我国与日本、韩国一同参与世界杯赛事，我个人也偶有观看相关比赛。直至2006年，才得以通过电视直播较为完整地观赏世界杯比赛。在那届赛事中，年仅19岁的梅西以阿根廷队替补身份登场，仅用15分钟便完成一次助攻与一次进球，其表现令全场观众为之震撼。

我一见这个年轻的天才球员就心生好感，当时便琢磨过，2010年是否要去南非世界杯的赛场亲眼观赛。奈何受限于经济状况和工作安排，2010年未能成行，直到2014年，终于得以在巴西世界杯的现场，亲眼见证了梅西的精彩表现。

那是我头一回亲临世界杯赛场，逗留了二十多天，感受十分愉悦，能体会到一种生命活力，这是看电视转播时感受不到的，这种感受冲淡了阿根廷队没能赢得冠军的遗憾。我决心，今后只要梅西参加的世界杯，都要到场观看。二零一八年俄罗斯世界杯我也去了，逗留了二十多天。

那两次世界杯期间，我供职于一家外资公司，都是动用年假才得以成行。2018年阿根廷止战于16强，其实表现相当不理想，那时我就预料到，到2022年梅西年届三十五，我和所有球迷都明白，这是梅西的末代世界杯，因此这次赛事对我意义非凡。当时我就下决心，要在卡塔尔全程伴随阿根廷队，期盼能完整经历一个月直至决赛。

2018年乔西在俄罗斯观看世界杯（图｜受访  者提供）

从俄罗斯返回之后，我转去了一家互联网行业巨头公司任职。与外资企业不同，这些大型企业无法批准长时间休假，而且岗位设置非常固定，即便休假，许多工作仍需本人处理。这种情况会严重干扰观看世界杯的乐趣。权衡各种因素，今年三月我主动与主管商议，表明自己或许会因世界杯而离职。主管及同事们虽然略感意外，但最终表示理解并给予支持。随后我花了三个月时间交接过渡，6月就正式离职了。

决定在6月提出离职，主要是计划在世界杯开始前前往南美进行为期两月的旅行，后来签证都已办妥，行程规划也基本完成，不过受国内疫情影响，官方鼓励非必要不跨境出行，因此将旅行时间调整到七八月份，改为在国内休闲度假。期间又投入大量精力申请球迷卡，预定住处，完善行程，以及购买赛事门票等。

在多哈现场

我是在11月16日飞抵卡塔尔的，到现在已经快20天了。

这次在多哈，中国球迷并不算多，不过我认识几位球友，他们确实到场了。这些朋友，我们是在2014年巴西世界杯期间结识的，平日里各自忙于生活和事业，几乎没什么往来，也很少联系。可每四年一届世界杯，我们总会相聚一次，这次见面时，他们还笑着说，“四年过去了，你一点都没变”，这种感觉真的很棒。因此期待四年一度的足球盛宴，不仅包含观看比赛的期待，也蕴含与故友相聚的期待。

这次过来，我携带了多种球迷用品，有阿根廷和梅西的队旗，阿根廷队的队服和外套，五星红旗，五星红旗心形徽章，球迷头套等物品。离家前，我在家里还翻看了一本2010年足球专题的《三联生活周刊》，还有球友赠送的阿根廷足球历史书籍《脏脸天使》。

球友高中女友送的正品球衣（图｜受访者提供）

那件阿根廷官方球衣，是位球迷的高中女友赠予的纪念品，他自2008年世界杯起，每届赛事都会穿着，此次无法出国，便托我转交，并说若阿根廷摘冠，他身边便有物件全程伴随球队征途。另一位球迷同样无法离境，将伴随他两届世界杯的阿根廷队旗托付给我。

那面五星红旗心形徽章是四年前在俄罗斯世界杯期间我自己动手制作的，当时日本队小组赛踢得相当出色，有几个外国人误认我是日本人，对我表示赞赏。我内心确实十分羡慕日本队，为了向外界表明自己是中国人，就从这个包里取出了这个徽章佩戴在身上，同时也希望中国足球能够不断进步。

心型五星红旗徽章（图｜受访者提供）

我在多哈的集装箱式球迷村暂住，那儿的房间约莫十六平米，配有空调、淋浴设施和独立卫生间，以当前汇率计算，每晚207美元，在卡塔尔境内算是价格亲民。尽管媒体报道中充斥着对配套不完善及收费过高的批评，然而一旦决定光临此地，便能体会到其诸多优势，毕竟周边聚集着众多足球爱好者，区域内设有规模宏大的公共活动场所，配备着高清晰度的显示屏，并且提供了充足舒适的座椅，确保观众能够毫无阻碍地收看到每一场世界杯赛事的实时转播。

到目前为止，我通常每天都会去赛场观看一场球赛，但并不追求场次多，毕竟单场赛事几万人观看，仅是离场就需要很长时间，而场地之间的转换也很折腾。如果不去现场，我偶尔会在“球迷村”的广场上观看转播。由于不同支持者倾向于不同的队伍，每场赛事时，广场上既有热烈的喝彩声，也有互相的玩笑，以及友好的争执。由于涉及多种语言，那时让人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国际组织之中，充满了类似足球盛事的狂热体验。

球迷村的大屏幕（图｜受访者提供）

十一月二十三日，日本队伍在小组竞赛中击败了德国队伍，看球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在球类竞技的领域，较为弱势的一方战胜了实力较强的对手，是一件令人鼓舞的事情，场内的观众纷纷向日本的支持者表示祝贺，我也上前表示了祝贺。实际上足球就是这样一种媒介，在世界杯赛事中，可以观察到各个国家的不同文化，这不仅仅是足球层面的文化差异，也包括社会层面的文化区别，从中可以领悟到通过世界杯了解世界的意义。

比赛开始前，我身穿阿根廷的蓝白球衣，在多哈的海滨马路上闲逛，有个小伙子正在跑步，他自称是巴西人，问我，"你是否拥护阿根廷？"我回答，主要是为了梅西和阿根廷才来观看世界杯的，他说他虽然籍贯巴西，但也特别钟爱梅西，衷心期盼阿根廷能赢得冠军，因为这对梅西来说将是最后一次冲击世界杯冠军的机会。

成年人的选择

亲临世界杯赛场费用不菲。多哈当地，除了住处，一个汉堡配可乐的小吃摊大概要五十里亚尔，换算成人民币是一百元，比较高档的餐饮可能要加倍。住宿费用另计，我每日开销大概在1600到1800元人民币。再加上往返机票和全部赛事门票的价格，最贵的还是门票，这一整个月，我准备了十万人民币的经费。

我们有一个群组，名称为倾家荡产看球群，这个名称既反映了现实情况，也带有幽默的意味。从幽默的角度来看，对于许多80后群体而言，拿出10万元并非什么难事，但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很少有人会将10万元这样一笔不小的资金投入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业中去。

球迷村“集装箱”式的酒店（图｜受访者提供）

我先前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自己离职观看世界杯的消息，紧接着又接受了媒体的采访，最终登上了热门搜索榜。许多人称赞我很有胆识，非常无畏。实际上，对于离职这件事，我是这样考虑的，首先成年人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其次在做出决定前要全面考量，权衡利弊；再者，要依据自身的能力水平来做出选择。

看球而辞职，其中夹杂着情感因素，但我同样进行了审慎的考量。辞职势必会付出代价，我背负着房贷，也忧虑未来的职业发展和生活，然而若缺席，内心将充满失落。当然，失落的程度各异，错过这届世界杯对我而言，遗憾极为严重，因此我决心到场。至于后续的工作事宜，我有信心届时能够妥善处理，请坚信自己的判断。

我后来琢磨过，我的事情之所以被广泛关注，大家热议的，其实并非不能离职，而是，在当前经济环境不佳，竞争又异常激烈的社会背景下，能坚守自己的兴趣非常不易。我与中学时期的同窗联系已经不多，偶然交谈，提及我去过世界杯赛场，有些人确实感到羡慕。当然，也有人并不嫉妒，毕竟每个人追求的生活都不一样。至于那些年少时代热爱踢球的同学，现在很多也不踢了。

我出生在80年代，身边许多同龄人跟我相似，大多在应对生活诸多不易，诸如家庭矛盾，子女教育，长辈养老，以及自身健康，因而难以做到无忧无虑，从容自在。年轻一代同样面临困境，但挑战的性质不同，他们更多感到的是对未来的迷茫，即便失去工作，重新就业的机会也相对较多，毕竟他们正值企业青睐的年龄段。而我们80后，则有许多现实问题需要周全考虑。

他们年轻的时候，难道不曾有自己心爱且执着追求的事物吗？他们只是尝试过奋力争取，又徘徊过抉择之后，最终无奈地选择了放手。我恰好是那些没有选择放手的人，但我也有许多东西选择了舍弃，比如我坚持不婚，不会组建家庭，也不会养育子女，这些便是我人生中做出的取舍。当然，不结婚不等于孑然一身。

为阿根廷加油的旗帜（图｜受访者提供）

从这个角度，个人要对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并满足于所获得的成果。我舍弃了婚姻和子女，换取了部分自由和活力，就应该好好利用这些，否则之前放弃的岂不是毫无意义？除了观看体育赛事，我也热衷于锻炼身体，喜爱户外活动，比如徒步爬山，曾经还完成了圣地亚哥朝圣之旅。我乐于接受自我挑战，渴望探索世界，接触多元文化，与形形色色的人交往。

在此我仍需指出，物质条件确实是社会意识形态的根基，当经济条件不具备时，我也没有冲动地到处观看足球赛事。我着重表达的是，假如心中怀有热忱的信念，即便在某个时期它显得微弱，也应当竭力避免让它完全熄灭，如此将来条件成熟时，它才有可能重新焕发生机。

我反对用岁数来限定某个人，每个人都是心智的年纪，对吧？我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但身体状态比我还要强健，他每天坚持跑步、骑自行车，周末还要参与户外运动，对他而言，年龄不过是个标记，也许连标记都算不上。

青春会落幕吗

十一月十五日，于阿布扎比与阿联酋的对抗赛上，我得以在俄罗斯世界杯收场之后，首次一睹梅西风采。赛事结束后，我在社交平台上发布动态，留言道“许久未曾相见，你一切安好”。

11月20日，我步入本届世界杯开幕式场地，甫一听见往届世界杯的标志性乐曲，我的眼眶便湿润了。我特别欣赏本届世界杯的主题：now is all，意指“当下即全部”，蕴含着把握此刻的寓意。开幕式向来是世界杯中最绚烂也最包容的环节，南美观众总是走到哪儿就唱到哪儿，不同国家的观众脸上洋溢的笑容，既展现出各自的特色，又流露出共通的喜悦。

开幕式场外（图｜受访者提供）

11月22日，阿根廷与沙特阿拉伯交手，我邻座全都是阿根廷的支持者，气氛十分热烈。上半场梅西罚入点球后，全场观众为之疯狂，我也感到格外高兴。2018年俄罗斯小组赛的首轮，梅西同样罚出一个点球，但最终偏出球门。对我而言，四年后的相似情景，体现了他战胜心魔的能力。

未曾料到阿根廷最终会失利。比赛终场哨声响起那一刻，我一时有些恍惚。身旁一位阿根廷女士还过来拥抱我，告诉我“不必在意，后面尚有两场”。这番话本意是安慰，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幸运的是，在11月26日和11月30日进行的小组赛阶段，阿根廷队先后以两个2:0的比分战胜了墨西哥队和波兰队，成功晋级到八分之一决赛的轮次。紧接着，在昨晚举行的淘汰赛中，阿根廷队与澳大利亚队展开对决，这标志着他们首次进入淘汰赛阶段，与小组赛不同的是，淘汰赛阶段的比赛结果将直接决定队伍的去留。我特意选穿了阿根廷队2021年赢得美洲杯的球衣，提前两个钟头就到了球场，也许是澳大利亚支持者的数量不多，场内百分之九十都是阿根廷的拥趸。

乔西在现场加油（图｜受访者提供）

阿根廷球迷的激情十分热烈。比赛进行到第34分钟时，梅西攻入了首个进球，我和现场所有的阿根廷支持者一同呼喊：“梅西！梅西！”。整场赛事，阿根廷球迷几乎全程都在不断加油助威。随着下半场开始，阿根廷队再次取得进球，来自阿根廷的球迷们便自发地敲起了鼓，其强劲的鼓点声在电视转播画面中清晰可闻。

赛事临近尾声之际，澳大利亚队发起凌厉反击，阿根廷支持者顿时感到十分揪心，部分人依旧大声助威，部分人则安静观赛，另有一些人用西班牙语哼唱歌曲，从2014年世界杯开幕至今，我注意到阿根廷球迷的歌声特别丰富，实际上每一届大赛他们都会推出新曲目，今年特别有一首为梅西创作的歌，其寓意是与偶像同声歌唱。还有一首歌是我不太会唱，因为我不太会西班牙语。

赛事落幕，阿根廷的队员们聚集在运动场中央，互相环绕着放声歌唱并兴奋地蹦跳，看台上的支持者则齐声高歌，直到选手们全部离场。选手们离开之后，我也和周围的阿根廷支持者一样，在观众席上不停地歌唱和蹦跳，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观众们才渐渐散去。

部分观众只支持自己国家的队伍，我的想法有所不同，我习惯从某个特定人物那里汲取力量。如今我对梅西已不仅是崇拜偶像，他更像是我格外敬重的一位。他尚未成名时，我主要欣赏的是他惊人的足球天赋，而随着他逐渐成为俱乐部和国家队的精神领袖，一种沉稳大气的担当感也随之显现。

后来我也回想起输给沙特后的沮丧，明明还有两轮，自己心情为何如此低落，或许我真的太期盼梅西在他的最后一届世界杯中夺冠了。对我来说，只要梅西还在场上，只要他能够进球，只要他能够获胜，就感觉自己好像还处在年轻时光。尽管从年龄上看，我的青春或许早已结束。

排版：田甜/ 审核：然宁